2015/2/28

青春絕緣體



 日語中,對於已經沒有人使用的言語,有個特殊名稱叫做「死語」。其實現在語言中也有死語的存在,就是那些我們不再使用的辭彙。說到死語,你能聯想到甚麼?我覺得有迪斯可,戒嚴,撥號式電話,以及聯考。1980年代前後出生的人,對於聯考這個詞彙一定不會陌生。在每年的七月一日舉行,全國的莘莘學子們為了這一天埋首苦讀。好像是要把高中三年的舟車勞頓,辛苦疲累給一口氣用盡全力甩出去,又好像是螳臂擋車般地接住襲捲而來的大學夢想,聯考是十年寒窗無人問,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光耀門楣,抑或是父母親永遠覺得自己孩子是第一的強烈願望?我不知道。這一個詞不只是喜悅,也包含著失落,甚至怨恨。有著太多太多意義了。聯考一詞,誰能預料到今天竟然會變成死語呢。

 高中二年級的時候,母親驟逝,留下在國外工作的父親,以及正值小學六年級懵懵懂懂的弟弟,年邁的祖母不得不拖著不方便的身體來照顧我們。關於那陣子的記憶,我總是想不起來,也記不清楚。到底母親的葬禮是哪一天星期幾,前幾天我跟弟弟在家做了甚麼,我完全不知道。諷刺的是,學校黑板的深綠顏色與一天一天減少的倒數計時聯考日,反倒變成是能夠證明我那時候還活著的唯一證據。片段的記憶持續著,火車站前的補習班,紅綠燈,唱片行,回家打電腦,打電動,用數據機逼逼波波地上網,熬夜。不知道過了多久以後(說實在那一段完整的記憶我到現在還是記不起來),我好像能夠恢復了正常普通的生活,理解母親離我們遠去的事實。

 我突然又想到一個死語,就是「電動間」。從1985年代開始,正是各種電子遊戲蓬勃發展百家爭鳴的時代。台灣從都市到鄉村各地都有,總是擠滿了青少年的電動間。那時候只要投五塊,就能夠玩一次至兩次遊戲,因而又衍伸出一個現在不會再使用的死語:五塊兩打,或是十塊兩打。青少年喜歡吸引同儕目光的習性,反映在我每天翹課到電動間報到的次數。大剌剌地背著書包走出校門,享受其他人投以關注的眼神,其他班級的不認識的學生甚至會來問我要怎麼使出難用的招式。我的技術愈來愈好,每當坐上遊戲台的椅子,我樂在其中的樣子總是能吸引其他人驚艷的目光。於是上課時我不再專心,而是想著如何華麗的打倒對手。白居易的琵琶行,孔孟思想,三民主義甚麼的,完全進不了我的腦子。

 其實,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。我在某一家有電動台子的雜貨店裡,看到了一個年輕可愛漂亮的女孩子。我沒有辦法確切地形容當時的感覺,只記得第一眼看到她時,她的側臉,她的嘴唇,她的身形。我的時間彷彿停止了。我的耳朵甚至可以聽到我自己的心跳聲與呼吸聲,我好像不是我了。以當時還沒有的話來說,她完完全全是我的菜。而,高三的時間過得特別快。我甚至不記得在畢業典禮上做了甚麼。只記得從學校騎腳踏車回到家後,空空洞洞黑暗的地下室停車場與裡面帶點霉味但早已經習慣的味道,明天開始不用再去學校的雀躍,與不能再見到同學的惆悵。但,聯考當天,甚至沒有人能夠載我去考場。原本預定要載我去考場的好朋友臨時有事,我趕緊打電話給其他的朋友。最後還好有找到可以載我去的人。考場我也忘記在哪了,只有窗外不斷晃動的樹梢,以及蟬鳴,教室內電風扇的嗡嗡聲,以及自己不曉得從哪裡來,一定可以考得很好的自信,與那個女孩的樣子,不知為何,鮮明地留在腦中。

 等待放榜的日子裡,我照常往電動間跑。明明是夏天卻故意穿著反折的長襯衫,明明不帶飾品卻掛著Peace符號的項鍊,我只想讓一個人看見我這樣子,就是那個女孩。那時候正是「哈日族」流行的時代,為了趕上這股潮流,我也模仿日本雜誌中的穿著,裝成一副日本帥哥的樣子(那時候,潮男這個詞還沒有被發明)。所謂人要衣裝,佛要金裝,不過我當時不曉得哪來的自信,覺得自己活生生就是從雜誌裡走出來的模特兒。應該可以說是對那個女孩的自卑,為賦新辭強說愁地,病態地,轉化成自信吧。不過事實上,我這隻眼鏡猴還是三分像人,七分倒像猴子。第一次聯考放榜後,我考上一間北部的國立大學,靠近海邊,經常下雨,而且是在母親的故鄉。我整理好行囊,北上半年,感受大學生活的多采多姿,與多雨。

 半年後,家裡的男人催促我回家,並要求我再考一次聯考。我回到家鄉,發現他把舊的房子整個全部打掉重新裝潢等待出租,買了新房,身旁多了一個女人,和那女人無所事事的的孩子們。那時候的我完全沒有發現,那是那個男人為我打造出來的環境,目的是要我忘記母親的一切,與身為人子應該要有的所有反應。進入重考班後,我才發現,原來聯考帶來的痛苦大於快樂,至少對某些人而言。這裡的作息,說實在話,甚至不比兵營輕鬆。我每周一次的救贖,就是星期六晚上到那家店去,「遇見」那個女孩。即使一瞥也好,只要她在,我就沒有辦法不注意她,只要看她一眼,所有的疲勞都會煙消雲散。但是,我明明想跟她講話的要死,自己卻裝作一點都不在意。沒辦法,人自卑久了好像都會病態的轉換成自大。

 第二次聯考,上次不能載我去的朋友這次可以載我去了。考卷上,會寫與不會寫的界線比上次清楚許多,男人與女人突兀地出現在考場替我加油,午後也下了一場雷陣雨。唯一沒變的是,我想那個女孩的心情。考完的回程,我坐在朋友摩托車的後座,若無其事的要求他繞路過去那間店看看。朋友跟我打賭要是可以見到她的話,你一定能考上理想中的學校。我心想,理想學校算甚麼鬼啊。不要再跟我講考試的事情了。我現在只想認識她,對她表明我的思慕,儘管,她不接受也好。遠遠我就看到,我魂牽夢縈的女孩,出現在那家店門口,可愛地四處張望。我在五十公尺外就發現她了,而是我還是故意地轉過頭去,裝作沒有看到她。

 直到後來,發生了很多很多事,那個女孩成為了我的牽手。我們非常富裕,除了鈔票以外,甚麼錢買不到的東西都擁有了。而我終於體會到母親遠去的事實。但是盡管如此,她的形影,聲音,甚至高二出門之後看了母親最後一眼的那個片段,一直留在我的心中。死亡並不能隔開你與某個人。只要你願意,她永遠活在你的心中。就像那些死語與逝去的青春,它們仍然像是那年夏天,在腦中盤桓的蟬鳴聲與我每到夏天,頭腦裡面浮現的樂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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